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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初春的早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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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初春的早上

毛银鹏

多年前的那天早上,母亲从堂屋走到门外粉红的霞光中,说是去接远房亲戚萍儿姑,我立即蹦出家门。

太阳夹在村东筷子一样的古树权间,金黄的稻草上布满洁白细碎的霜花,仿佛神仙撒下的白糖粉。

“呀,娘儿俩冻坏了,快进屋。”萍儿姑一见我们,就跑过来。“萍儿姑!”我连忙叫道。“哟,银儿的嘴还蛮甜呢!”萍儿姑飞快地用手一捻,拆了一颗花纸包裹的糖,放进我嘴里,另一颗装在我的口袋里。

母亲望着我们,眯眯地笑着说:“叫银儿做你儿子算了。”萍儿姑马上说:“好哇”

这时,房门“吱”的一声,闪出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启开红嘟嘟的小嘴,清脆地叫道:“桂舅娘!”母亲抱起小姑娘说:“怪不得叫铃儿呢,声音比响铃还好听!”

“怎么样,相得中吗?”萍儿姑笑吟吟地望着我母亲。母亲一愣,随即“哈哈”大笑,说:“没说的,这个婚姻我包办了。铃儿,快叫我娘!”铃儿头一低,红着脸伏在我母亲的怀中。母亲抱着铃儿,很响地亲了一口,轻轻放下她,说:“不难为我的铃儿了,一时难于改口,今后再叫就好了。”

霞光斜射进屋里,照得铃儿的脸更显红润、白嫩,在缕缕热气中,连小小的茸毛都看得清。

萍儿姑把我拉到她的怀中,说:“铃儿给你做媳妇,要得吗?”铃儿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,乌亮亮的眼眸中清晰地印着我的影子。我咧嘴笑了,说:“要得!”萍儿姑又问铃儿,铃儿含笑望着我,点了点头。

母亲微笑着问:“银儿,你凭什么接媳妇?”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,举到头上,说:“我有一颗糖!”

萍儿姑和我母亲笑得前俯后仰。我和铃儿牵着手,轻巧地跨出很高的石门槛。太阳攀上树梢,几只羽毛光滑的喜鹊,在田间轻飞、踱步,我母亲和萍儿姑怕我们走散,在后面紧紧跟着。

“哟,天生的一对伢儿!”这时,一位头戴棕色大绒帽的白胡子爷爷,挑着一担花花绿绿的小百货,摇着红色小圆鼓,在灿烂的阳光中,向我们“咚咚”地走过来。

“托您老的福哇,仙伯!”母亲说。萍儿姑也迎向仙爷说:“您老好勤快!”

“担子不重,一点小玩意儿,出来凑凑热闹。”母亲说:“看看什么小玩意儿合适,给小把戏们买点儿。”

“谈啥‘买’字?”仙爷放下担子。担子的一头是小木箱,在箱面明亮的玻璃下,是木条隔的小方块,小方块里摆有纽扣、花线、口哨和玉镯

仙爷抹一把白胡子,俯下身,问了我们的名字,便一拍大腿,说:“妙啊,银儿、铃儿,合起来叫银铃儿!”仙爷从方格中拿出一对银光闪耀的铃铛,穿上鲜红的丝带,系在我的鞋后侧。

母亲盯着我,笑着说:“银儿,给你媳妇买点儿什么?”我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,又看见铃儿正盯着玉镯,便手一指,说:“这个!”

“好,脚铃,手镯。”仙爷拿来一只火红和一只碧绿的玉镯,递给我说,“就这一对大的吧,一直可以戴到老。”

我拉起铃儿胖乎乎的小手,她并拢手指往玉镯里伸。玉镯太大,我捏紧铃儿的内衣袖子,把玉镯往上套。铃儿望着箱格说:“那儿有红丝带。”我便拿过来,把玉镯系在袖子上。

“哈哈哈,这对小把戏”仙爷摸着胡子,爽朗地笑着。

萍儿姑掏出钱来,仙爷翘动着胡子说:“我可要生气了,昨夜梦见王母娘娘送我一对金童玉女。‘银’跟‘金’相连,小把戏要的又是‘玉’镯,这不正应了梦吗?”

我和铃儿手舞足蹈,铃儿袖子上的玉镯,红光绿彩一闪一耀的,我鞋上的银铃“叮当叮当”响得欢。

从此,母亲每年接萍儿姑都要叫我:“把你媳妇牵俺家去!”我和铃儿长大一些,渐渐地红起脸来,各自溜开。

后来,萍儿姑的丈夫在“双抢”农忙时,不幸中暑身亡。别人给她介绍的后夫,个头矮小,腿脚不利索,是一个在河对岸山那边煤矿当工人的男人。

萍儿姑的后夫来的那天下午,西北风“呜呜”地叫,枯黄的树叶刮下地又旋上天。萍儿姑的后夫一走一跌的,背上两个包有节奏地起伏。突然,铃儿跑回来,绯红着脸,把一个红软的柿子往我手上一塞,转身跑开了。

这时,我感到手指手心黏在一起,抬手一看,说:“哎呀,我把柿子捏化了。”

萍儿姑和铃儿这一去,几年没能回一次。六年后,萍儿姑与我母亲拉起家常来,常叹气,甚至流泪。萍儿姑说:“铃儿的成绩蛮好,可惜她刚读完初中,继父的腿病便恶化了,她只得顶班到煤矿工作了。”

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,后去县城做临时工。再后来,我开店,结婚、生子。

后来听说,铃儿的继父去世了,萍儿姑跟铃儿过。铃儿嫁的是县城里一个大她好几岁、杀牛的知青,生了一个女儿。那知青爱酒喜赌,酒喝多了,牌打输了,就打得铃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。

一日,我正坐在店里看书,无意中抬头,见门前的路上,一双大眼睛正对我闪亮。我刚感觉到,这亮光就转移走了。只见高瘦的背上拖着乌黑的长辫,瘦长的手提着一篮红湿的牛肉,手腕上戴着一个缠着发丝的手镯,手镯的半边是红色,半边是绿色,光滑闪亮。

我站起身,走到店门口。那背影匆匆地远了,在转入小巷的屋角,乌亮的光又向我一闪,就消失了。我似乎熟识这眼光,一定是铃儿。

随后,我在城关小学一位当教师的同学家里玩。我见到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送来一沓作文本,红嘟嘟的小嘴,乌溜溜的大眼。我差点儿失声喊出:“铃儿!”我的同学说她叫钱银铃,作文写得不错,并翻给我看:

哑镯

妈妈说,她小时就戴上了一对玉石手镯。一个红艳艳,一个绿莹莹,光滑清凉,她常用小舌头去舔。它们被红丝带系在手腕上,总是说话、唱歌、跳舞,可活泼啦!

后来,它们渐渐地累了、瘦了,玉石手镯跟妈妈说,你再瘦下去,就受不了。

妈妈便用她那乌亮的长发织了一件光闪闪的毛衣。就这样,这对玉石手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,静静地过着日子。

有时,妈妈跟它们说话,它们只是眨巴着多彩的眼睛,默默无声。妈妈的眼泪滴在它们身上,叫它们“哑镯”。

回到家里,我与母亲谈起钱银铃的作文。我以为我是农民,家里又穷,铃儿是工人,我们便没能结合。母亲说:“萍儿姑原本问过我几次,但你先是上学,后来一出学校大门,就嚷嚷着要当作家,暂不谈对象。此时,铃儿已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,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。铃儿继父的腿病,给萍儿姑家欠下一大摊子债,说实在的,那知青资助了不少。”

母亲从发黑的衣柜底下,翻出一对雪亮的银铃,红丝带已褪成灰白色。我换上鲜艳的丝带,系在儿子的鞋上。妻子生气地说:“太老气,解下来!”然后,就丢在杂物堆里。我偷偷拿回来,收藏在书柜里。有一次夜深人静时,我看书疲惫了,拿出银铃摇晃了几下。妻子眨着睡眼,说我“疯了”。

过后,我到外地开店,再也没见过萍儿姑了。本想第二年春天回乡,趁雪铺田野之时,再走一走儿时的村前大路,摇一回银铃。可惜,现在气候变暖了,我们家乡飘一点儿头皮屑似的雪,一沾地就不见了。那黄土大路已变成水泥路,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了。

村里扩建了不少新楼房,土砖房子已经歪裂了,砖缝里光滑无泥,大块凸现的土砖,像老人稀松的牙齿。古铜色的阳光,斜斜地射过来,如老人的舌头,舔着那老墙砖。

仙爷已经去世了,葬在村后的松树山上。临去世前,仙爷谈起多年前初春的那个梦,说那天早上,他一急就说破了,世上的事就变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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