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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生有梦永相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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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子长大了。

他已不再是那个走路都惦着在我臂上悬荡一会的小不点了。他变得警觉,一觉察我靠近,便交叉起双臂,将正写着的本子罩住,或者迅疾地把打开着的网页收起。我虽然不大干涉他做的任何事,但他依然睥睨着,要将我从一旁远远地支开了才罢。

我知道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,终将远远地住在一个屋子里了。于是,便觉得有给他点教训的必要,希望对他有用。

不惑早已走远了,知天命正张开着双臂,迎面而来,我该给他点什么教训呢?搜肠刮肚,我像个一文不名的穷汉,满怀希望地掏遍身上的每一个衣兜。

一路里,风风雨雨地走来,除了几个庸俗的小梦,似乎一无所有。

小时候,生得瘦弱,矮小,脸蛋也不耐看,所以身边多数人是不大喜欢我的。虽然自己知道,这怪不得我:母亲不漂亮,父亲也不英俊,我能好看到哪去呢。其实,这个简单的道理,大人们肯定也是心知肚明的,只是碍于面子,不好直说罢了。这个道理我也不是现在才悟出来,是那时就真切地萌生了的。也因为此吧,我比较听话,大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,不让干就不干,或者挑些讨大人好的事做做。所以现在回忆那段日子,觉得大人们眼里,后来我成了为数不多的颇受长辈们赏识的一个小孩子,大概就是这个原因。

成为长者眼中的乖小孩,是那时我心底里的一个梦。这个梦使我在读书上一直有个比同伴好一些的成绩,我也因此成了他们眼中在读书上有些许盼头的孩子。这对我很重要,对全村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一件事。因为还没有一个孩子从读书这条路上,走出过这个村子。当然,我没想那么远。我只想做我的乖小孩,能做好一个乖小孩,我已经心满意足了。这是我的一个梦。

大人们的那种想法,毕竟还是移植进了我的意识里。那是在初中毕业之后,只是并非父辈们引领的结果。

村上有两个比我年长四五岁的同伴,一个叫玉树,一个叫花平。他们两个那时高中已经毕业,大约正热衷于谈朋友了。我中考以后,因为平时读书上的口碑不坏,所以村里关于我考得如何如何好的传言颇多。一天,我们聚在玉树的房间里,又扯到读书事上来。在他们面前,我没有发言权,只有听的份。于是就听他们半是感慨半是怂恿的说叨。

"考得很好啊?说你能上中专呢。"中专那时只有县里最顶尖的学生才考得上。

我摇头:"不晓得呀。"

"上中专好啊。户口上去了,工作也牢靠了。"

"是呀。读了四年出来工作,廿一二岁光景,又是城里人了,谈朋友,讨老婆正好。"

"嗯,真正理想的生活。"

他们两个说得嘴沫飞扬,眼里冒光,一脸的羡慕。我虽然对他们所憧憬的事不怎么明白,但有一点却真真切切地刻在了脑子里,那就是找个女孩子,在城里结婚安家,这便是我的将来。

我又有了一个梦,梦里有盛会相随。

可惜一揭榜,只上了个普高。那个梦,一下子远得我两眼茫然。只是还在,像肥皂泡一样地在空中游荡。

上了高中,发现像我一样,一心一意要做城里人的同学,比比皆是。于是,读书上也不怎么显得有多少过人之处了。自然也就不敢有任何的放松。人家早起晨读我也早起晨读,人家晚自修后变着法的加班,去轮船码头、汽车站、小镇某个巷口的路灯下、学校的实验室,甚至在被窝里打个手电,我也拼命跟上。真像体育课上的长跑,高大壮实的在前头轻松领跑,瘦小的我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赶着。后来我想,自己之所以死撑着不停下来,大概就是心里一直惦着玉树和花平的话没忘。我在追赶一个梦,奔赴一场盛会啊。

高考放榜出来,勉强上了个师范线。虽然有点失落,但除了城里人做得成做不成有点悬之外,好歹也可以上户口,有工作,从村子里走出来了。身边的人还是个个都替我高兴的,或者羡慕我的。

毕业后分配工作,去了一所偏远的乡中。乡中总共十来个教师,多是本地民办转正上来的,自然也是年壮年长者居多。集镇上除了政府大院外,一截直统统的小街上,就一个供销社,一家信用社,再就是附近农户开的几家小百货店,冷清得很。干了不到一星期,我就知道,这不是我要的梦,自己的那个盛会或许还远着呢。还得迈开双腿努力往前赶。

于是,每年的四五月份,就想方设法跑城里的学校,跑教育局。硬着头皮,像街头小贩一样地给他们看自己的每一个值得炫耀的细节。目的只有一个,从这个乡集镇里走出来,走进城去,奔赴我的那场盛会。

这样日复一日,不知疲倦地奔波十年之后,我终于走进了一个小镇,我的名字写在了小镇的户籍里,并结婚生子,做上了父母眼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。稍有宽慰之余,却意外发现,只要愿意花一笔不算太多的钱,一个农人的名字也是能轻易地写进小镇的户籍里去的。一小笔钱,便能买下我的辛苦十年!我有些吃惊,但还是对自己说,幸好我的父母没有钱。

两年后,挤进了县城。我觉得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赶赴到了想要奔赴的盛会现场。然而,此时我却又发现,自己来晚了,盛会已是曲终人散,人去楼空了。人们正开始从这里撤出去,千方百计地要回到我花了十多年才走出来的乡村去了。我的盛会有了梦相随!

我茫茫然了,渐渐又起了疑心,这是我的盛会吗?一路奔波,磕磕绊绊,原本被我当作终点的地方,无一例外地成了歇脚的驿站。抑或驿站都不是,只是路旁的一个个摊点,看客们指手划脚的地方!

我还要跑下去吗?我一生奔赴的盛会究竟在哪,有谁能告诉我呢?或许这个盛会根本不存在,或许还在远方吧。

但我终将继续跑下去。因为一生有梦相随,即使盛会难再,它们也会成为我一路前行的一块块指示牌。这就足让我暖意洋洋,我应该心生感激。

像一个行将成丐的穷汉,从一个衣兜翻到另一个衣兜,我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可以当作借鉴的教训,送给儿子。翻捡出来的东西,是如此庸俗不堪。只一句一生有梦相随,愿儿子的眼中会少一点不屑,多一份欣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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