抒情散文

蔬菜都有自己的活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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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进菜园的时候,总是哼着小调。那些抒情的曲子,例如《斯卡布罗集市》《假如爱有天意》《春之声圆舞曲》《维也纳森林的故事》,还有克莱德曼的情调钢琴,都被哼了个遍;那些音符,都落在园子里,与蔬菜同生共荣。

青菜薹掐了还长,掐了还长,分叉越来越多,像小女孩戳破青天的羊角辫。吃到后来,薹已开花,且含着苦味,一如曾经沧海的人生感喟。我的土地是有限的,除了留下几棵收种,其他铲倒腾空。由于菜桩肥大,埋在地里恐怕难以腐烂,于是统统倒入水缸沤肥。

豌豆苗袅袅生长,像杨丽萍跳孔雀舞,那些触须恰似长翎,伸展成精致的诗句。一点两点白生生的花,使它们成为肚子鼓胀的鱼,或者怀孕的女子。我原本要掐豌豆头的,清炒了吃,碧绿,清香。现在停止了手,停止了想法。我怕背负戕害生命的罪名。

大蒜已经长到拇指粗,蒜畦中的杂草也跟着长。其中包括荠菜。植物书上把荠菜作为田间杂草的,在清除之列。它们长得确实厉害,像春梦一样茂盛。而且都开花了,甚而结荚。我把荠菜扎起来,使它们与大蒜同时生长,两不耽误。这真是伟大的发明啊。

芫荽蹿到一尺多高,不好吃了。我掐了一把细薹,开始翻土。不时挖到蚯蚓,筷子样的粗,青黑,憨拙。满园子都是芫荽的清香,像《套中人》中华连卡爽朗的笑声。一袭白裙的她,在春天飞奔,而芫荽的清香,也在风中飞扬。午餐吃的,就是最后的芫荽,不仅齿颊生香,连我的文字都香。

移栽的油麦菜,一棵一棵,四叶支楞,像兔子的耳朵,又像精神的旗帜。记得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中,有个年轻少妇贝克:“身材苗条、乳房小巧,但是身板挺得笔直。由于她像个年轻的军校学员那样昂首挺胸,越发显得身材挺拔。”——油麦菜就是这个样子啊。

生菜抱成了球。像情窦初开的女孩子,藏起她们的心;像风韵荡漾的少妇,腼腆地护着渐渐凸起的肚子。白萝卜也起薹了,我担心它们糠心,拔出一棵来,咬了一口,水分充足。低下身来,能听到芹菜的细语,似乎每一句话都是一组永远不会重新演奏的音符。听说有些女人之所以轻声细语,是为了让人家更靠近她。芹菜是不是这样想的呢?

我在园子里闲逛,度过闲暇的时光。西哲说过,如何管理和利用闲暇资源,是上天对人类文明的最后考验,也是现代社会面临的重大课题。我不爱歌舞,不嗜棋牌,只是偶尔读书,时常种菜,以期在这个追求感官刺激的平面时代,获得一席安宁。陶渊明说:“盛年不重来,一日难再晨,及时当勉励,岁月不待人。”如果他勉励的是读书,那么我能不能说,土地也是一本书,蔬菜也是一本书?

俄国画家列宾曾给托尔斯泰画了一幅耕作图。这位杰出的老人,终身不离土地。他的鼻孔嗅满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,两耳惯于倾听鸟雀以及树木的喧哗,马的喷嚏,还有其他四蹄动物在草丛里奔走的声音……也许这是一个伟大诗人与庸常写作者的最本质、最重要的区别。

我庆幸的是,我也与土地在一起。我没有钱,可是有闲,我愿春风怡然,与风缠绵。这是蔬菜的活法,也是我的活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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