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话作文

过年记:爆竹声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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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年三十中午,吃过水饺,与家人围坐,喝茶唠嗑。茶是父亲精心准备的,虽不是什么上等好茶,但也是父亲尽了最大能力买来的。记得小时候一般是花茶,茉莉花香比日常喝的浓烈。茶叶依旧是碎的粉末,茉莉花掺杂在碎茶叶末里,如夜空的繁星,闪亮并飘出沁人的清香。父亲仔细解开捆扎茶叶的牛皮纸细绳,再打开发黄的包装纸,半斤花茶和他的笑脸便呈现在茶几上。父亲偏好喝浓茶,总是骇人听闻地先抓起一大把,再犹豫着用三根手指捏几捏投进白瓷茶壶,注入开水,盖上壶盖闷几分钟,然后倒进茶碗。茶水浓厚,黑如清咖,也像韩国料理店的大酱汤。父亲看看我,鼓励我喝一口:“好茶,尝尝,很香。”于是,与其说是我陪父亲不如说是父亲陪我喝起这种浓茶,一喝就是十几年,直到我离开高密故土。大学毕业后辗转于南方几个城市二十多年,每当遇到大酱汤,便会想起父亲的茉莉花茶。于是,隔段时间给父亲寄些茶便成了我的宿命。每次回家过年,喝着三十下午的年茶,父亲总要回忆他的茉莉花,再好的茶,在父亲的口味里,总不如那浓烈的碎末茶香,其实,他喝的是对早已远去的中年时代生活的点滴记忆。

喝着三十的年茶,也是为等待下午三点去河东上坟这个时刻。上坟即是祭祖,是为了把埋入黄土的先祖们请回家一起过年。这段时间,母亲总是愿意参与进来,聊聊东家,再聊聊西家,最终总会聊到村里一年中又去世了多少人,因为什么原因去世,家里还剩下几个人等,直至聊到唏嘘难抑。我总是极力从记忆中搜寻母亲提到的去世不久的人们的影子,有的记忆犹新,有的早已模糊。对那些模糊了的人,母亲不厌其烦地说起过去的事情,希望我能清晰地记起此人的一切。在母亲的提示下,那些故人便真的出现了,一一从我眼前走过。

我出生的村庄在一条河的西岸,村庄不大,人口也不多,与高密的其它村庄一样,平凡又普通,依河而居。河的名字叫五龙河,河面不宽,宽阔处也不过百米。河的西岸高于河流东岸,岸边树木高大,沿堤岸斜坡长满低矮的野枣树。儿时的五龙河,四季有水,水流清澈,冬天结冰,可破冰取鱼。西岸下,是一户一户的人家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一代代,日子如河水,静默地流淌,极少波澜。新人出生,老人离世,是村庄最大的事,每一次,几乎惊动所有人家。无论老幼,去世的人,被送往河东一片果园下葬。如今,果园没了,种植了单一的白杨,丧葬的习俗却没有改变,黄土堆积的坟头不断增加,站在西岸望去,石质的墓碑林立,规模已不小于村庄。

三点左右,结伴去河东上坟的近亲陆续聚集到父亲这里,再喝过一杯浓茶,父亲起身准备上坟用的烧纸、酒壶、鞭炮,装进一只宽大的黑色手提包内。我则扛起早已准备好的放鞭炮用的竹竿,与亲戚们一起出门徒步去河东。这个时间,家家户户穿着新衣的晚辈们几乎都在走往河东上坟的路上,手提大大小小的包裹,肩扛竹竿,满面笑容,互相寒暄问候,走下河堤。

五龙河早已今非昔比。每年一次回到故土,每年一次走去河东,每年一次趟过五龙河,感觉变化最大的是这条河流。过去布满松软黄沙的河床,如今只有绵延不绝的大大小小的凹坑,沙子早被提前觉醒的有经济头脑的村民挖走,卖给了城市化不断扩展的巨大工程。河水已经成为资源,被上游层层截流,几乎从我出生的村庄开始,宽阔的河蜕变为干涸的沟渠。河流的堤岸,也成为寸土必争之地,铲平、变卖、租赁、抢占,植被严重破坏,满眼狼藉,风光不再。只有挣扎于砂砾之中的野草,枯干着身体,摇晃在沿河刮过的寒风之中,像一首首哀歌。不知道深埋在河东的祖先们如何看待今生今世之人的作为。

踩着咿呀失声的哀歌,我爬上五龙河东岸,走去坟地。先民们的坟头大小不一,全部为黄土堆积,像一个个变形的玉米面窝窝头,倒扣在这片黄沙地上,隔开生与死。过去坟前没有墓碑,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认出那个坟头是哪一家人家的祖先。如今富裕了,坟前都立了碑,写满了死者的名字,也刻上了活着的人的名字。死者的灵魂似乎都活过来了,看到了活着的后代们的孝心。墓碑的高低也似在比对着孝心的大小。

结群而来的人们分散到各个坟前,点燃烧纸,有多少坟头就有多少堆火光,青烟袅袅,北风卷起烧过的纸钱,旋转着飞向高空,又黑压压地在不远处落下,汇聚到衰败的草丛中。取出烧酒壶,在每个坟前洒上一些,以告知先祖们,新年来了,又是一个Goodyear,可以随孩子们回家过年了。而我每年来到这里,除了祭拜祖先,还要祭祀我少年时的伙伴,一位品学兼优的邻居。他年长我两岁,学习优异,无可争议地占据全公社第一名的位置,据说在初一时,已经读完了高中课程,成为公认的神童。那年他初中即将毕业,一场疾病终止了他的学业,也终止了他的生命,他让我深刻领悟到生命的无常,弥留之际,看他吐尽最后一口气,让我体会了哀伤。他的坟茔矮小,几乎贴近地面,爬满衰草,在偌大的坟头林立的旷野,那样孤单无助。每年来到这里,站在他面前,总有面对灵魂这个重大课题的沉重。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,要么坠入地狱,要么升入天堂。我希望他的灵魂在天堂得以安息。虽然,我并不相信纸钱会有什么用处——因为如果你去了天堂,又何需纸钱?而假如坠入地狱,那化开的纸钱碎屑,你又如何得到?我只祈求你走到神的面前,满怀感恩,得到救赎,得到灵魂永生的喜乐——但我还是怀揣思念,引燃了那一把无用的黄纸。

最后的议程是燃放爆竹。夕阳西下。白杨树林肃穆萧然。鞭炮挂在竹竿上,被高高扬起,电光火石的声音传遍四野。年正式开始了。我仰望那一声声炸响,已没有兴奋和激动。那些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,驾一叶扁舟,披星戴月,航行于生命的河流,永不回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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