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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和他的三斤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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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离开我们一年又四个月了。老屋的阁楼上,父亲的三斤半和锯子、刨子、凿子堆放在一起,没精打采,落寞无声。

湘西方言,三斤半就是斧子。湘西人实诚,认为一把好斧子,至少得用三斤半重的好铁反复锻打,这样用起来才趁手。但我父亲的三斤半,别人用起来都很别扭,因为父亲习惯左手使斧,他的三斤半是自己在铁匠铺定制的,右边开刃,重量沉、钢口好,他得心应手,别人却横竖使不上劲。

父亲是个木匠,力气大,手头准。我小时候看他砍木料,三斤半“吭”一声劈下去,木料应声而开,一段圆木头,三两下就被劈成了有棱有角的方木料。这种情景后来老在我梦中出现,感觉父亲劈木料像是牯牛犁田,木渣如同湿润的泥土,一路散着芳香。

父亲的三斤半砍过多少木料,没人记得清。父亲砍木料时流过多少汗,更加没人数得清。记得有一年夏天,父亲在家里帮人做水桶,他赤膊着上身,汗流浃背,中间休息时,他叫我帮忙抠背上的痱子,那些痱子亮亮的,如同天上的繁星,每抠一个都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……小时候的我只觉得有趣好玩,哪里知道父亲的辛劳和担当!

父亲做木匠是半路出家,他没有拜过师,完全是自学。他选择做木匠,一半是兴趣,一半是生活所迫。父亲排行第三,前面一姐一哥,后面三个妹妹。家贫如洗,他只上完小学就辍学了,但他写得一笔好字,打得一手好算盘。他用传统五音记谱,二胡、唢呐、锣鼓,样样皆能。我至今弄不明白,在民国兵荒马乱时候,父亲完成的小学教育,何以能教会他这么多本领。

新中国成立初期,教师奇缺,父亲被安排做了村小民办老师,一干就是22年。父亲教书非常认真,记忆中他常常在煤油灯下细细地备课。父亲的字写得好,学校刻钢板的差事常落到他身上。试卷用蜡纸在钢板上刻好,再用油印机印刷。1981年全县民办教师统一大清退,父亲因学历太低离开了讲台。

父亲要抚养三儿一女,靠做民办老师一个月五块钱的工资,全家只有喝西北风,所以在教书间歇他自己学会了木匠手艺,寒暑假帮人做木工活,挣钱贴补家用。不让教书了,父亲自然而然就做了全职木匠,由李老师变成了李师傅。上世纪80年代初期,父亲做木匠,一天也就两块多钱,多数人家还不能工钱两清。于是,每到腊月,父亲就要四处收账,常常很晚才回到家。

乡下的规矩,讨债只能讨到腊月三十。父亲一般到腊月二十九就不讨债了,他会一大早起来,走20来里路,赶到石门县城街上,称几斤大蒜,买两条鲜鲤鱼,再买几封鞭炮带回家。父母亲认为,团年饭一定要有鱼,也就是“年年有余”的意思。他们都是乐观开朗的人,坚信困难只是暂时的,等到儿女们长大了,日子就会越来越好。1989年我考上大学,其时大姐、大哥都已成家,父母亲身体也好,生活越来越充满希望。可是天有不测风云,1992年6月29日凌晨,母亲因脑溢血悄然离开人世,去时不到49岁。母亲过早离去,让父亲掉进了孤独的深渊。虽然有人热心地给他介绍老伴,但他都提不起兴趣。渐渐地,他爱上了喝酒。醉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喝酒成了父亲排遣寂寞、消遣光阴的手段,以致一日三餐,餐餐都要喝一点酒。

2011年,父亲73岁。我接他到长沙小住,陪他爬岳麓山,看生态动物园,参观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……父亲在长沙过得很开心,每天早早起来就出门散步,有时会从菜市场带一把小葱、两块生姜,洗净切碎,自己煮面吃。一日三餐,酒不能少,或两杯,或三杯,自斟自饮,怡然自得。然而,对于这个城市,父亲还是感到隔膜——邻居们都不认识,大门都紧紧关着,上下楼梯彼此遇见也不怎么打招呼。而在老家,就是随便碰到一条狗,那狗也会温顺地摇摇尾巴。两相对比,父亲还是觉得在乡下过得踏实有味。呆了才三周,他就坚持回到了老家。

父亲闲不住,虽然早就不出门帮人做木工活,却时不时接活在自己家里做。前年回家,看到他在自己简陋的工作间里“吭哧、吭哧”砍木料。父亲佝偻着腰,三斤半举得没有以前那么高,劈下的力气也没以前那么沉。父亲明显是老了,他的三斤半也老了,虽然刃口还是那么锋利、刃面还是那么光亮,但数十年的反复磨砺,它已经不及以前那般厚重、威猛了!

2014年12月3日上午,冷雨敲窗,我在办公室忙着,手机响了,是大哥打来的,声音哽咽:“爸爸走了……”我泪水夺眶而出,说不出话来。

父亲走了,除了他常用的木匠工具,并没有留下其他更珍贵的遗物。大哥征询我对遗物的处理意见,我说三斤半是父亲特制的,跟他老人家的时间也最长,一定要收好,留个念想。

又是一年清明至,人间最苦是相思。我这个做子女的,就用一行铭文,来表达对父亲无尽的思念:廿载执鞭,育人传灯。卌年持斧,自力更生。抚儿育女,节俭勤奋。孝悌亲友,尽己所能。直道中行,待人以诚。性如烈火,持身以正。念吾父亲,哀哀心疼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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