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诗

住在老灵魂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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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妈进城后,老家的房子还凄清地兀立在山梁上。一天,有个收破烂的人路过房屋,进屋抽动鼻子嗅了嗅,有一股异味,老家具都长出一层绿毛了。那人给我爸打来电话:我说老头子啊,你就把房子卖给我吧,我不干收破烂这活儿了,把你的房子买来养猪,养牛。

我爸年轻时脾气温吞而暴躁,不过上了六十岁,性子就缓了下来。可那次,我爸气可大了,他骂出了声:“你想买我的房子啊,还挖我的祖坟么!”那人顿感无趣,不再提买房子的事,还讨好说,要牵着一条狗,去帮忙照看老房子。

有天我回老家去看看,老房子都破烂得不成样子了,过去的柴屋里,居然还住了一只流浪猫,眼睛绿幽幽的,看起来挺吓人。我问爸,为啥不把老房子卖了?爸嗫嚅着,听不清他在说啥。

春天到了,爸说,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去。我看见爸把头深深埋在老房渗水的墙壁上,双目微闭,如在梦里。房屋瓦楞上,是泥土和鸟粪,还有春天里长出的青草,在风里摇摆着孱弱的身子。那天,爸看起来像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,他对我开口了,说,房子万万不能卖,我回来,还有一个歇脚的地儿。我突然明白了,老房子犹如老灵魂,它一直停落在爸内心最安妥的地方。爸说过,他和妈,在城里活得有些孤独,只有回了老家,整个人,才在记忆里回光返照了。

一颗临时寄存在城里的心,终究是流浪的,但也不要成为无脚鸟,总要歇一歇。这样的老房子,还有老水井,老黄葛树,都是可以歇脚的地方,或者说是,让一颗心栖息的地方。我这样懂得爸以后,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,有了体贴,再也不吼着让他把从乡下带进城的老衣柜、泡菜坛子扔到垃圾堆里去。

但十年前的一天,山梁上的爆破声中,老屋灰飞烟灭了。山梁不远的地方,要修一个机场。我家老屋,寿终了。我看见,头发花白的爸,抱住一棵露出根须的树,腿直颤。老房子的告别,把我爸内心里的根须,也连根拔起了。几年前,我爸就患上了痛风的毛病,这个病,是血液里的尿酸过高,但是不是也与乡愁有关,是乡愁沉沉地压到爸的心里去了。值得欣慰的是,还有几所祖坟掩映在丘陵中,一到清明、春节,我就搀扶着我爸,去坟墓前坐一坐,听他唠叨那些祖宗们的故事,我也通过他的口头传播,那些老祖宗的音容笑貌,常在我眼前栩栩如生。其实,爸也是听上一代人的讲述,就这样被他传载下来,让一个家族的历史,至今还没断代,让爸的心,有停靠的地儿。

这样的场景,在我那些进城老乡们身上,也被我发现。一些进城买房定居的老乡,还常回来,把老屋四周打扫一下,把瓦楞上的草拔了,把那老门重新安上一把锁。我问他们,肯定是不回来住了,为啥还要这样?老乡们舔舔嘴,没给我一个正面回答。不过从他们的表情里,我却瞬间懂了。我也不是一个人常悄悄回老家去么,就是想嗅一嗅那屋顶上的炊烟,嗅一嗅松林路边的牛粪味,望一眼那些村落里的老屋……但这些年,炊烟依稀了,老牛没了几头。但存活下来的老牛,似乎懂我的心思,有次我走在它后面,它屁股一耸,一坨牛屎就下来了。

去去来来删删减减的一生,到最后,停留在你老灵魂的,到底还有什么?一个人把故乡风物风貌移植到了灵魂里,就好比把一些值得铭记的人,存活在了记忆里,为的是让心不再空荡,有所牵挂。毕竟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一个人不是纯粹为自己而活。谁的心不曾流浪?但你把心房撑得饱满了,即使心在流浪时,也有一个可以着陆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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